这些都是很旧的回忆了，周缙从混沌的梦里醒来，透过夏的眼睛看到这个世界时甚至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天已经黑了，夏站在约好的地方等人。她用脚踢着地面，有些心神不宁。

很快艾尔到了，她冲夏挥挥手，小跑过来。

“他们呢？”夏问。

“鲁东因为偷家里钱被他爸打了一顿，今天没来上学，发的信息也没回。阿四中午想捉弄老师被抓到现行，现在应该还在学校禁闭室吧，”艾尔耸了耸肩，“上学期期末考试那个老师打分太偏心了，但凡是欺负过他儿子的学生都没及格，阿四就差一分，恨他不是一天两天了。”

“那我们还去吗？”夏小声问。

“去，怎么不去，”艾尔笑，“神学大师耶，就当是去长长见识。”她伸手拉住夏，夏下意识想挣开，没成功。

“怎么了，你不会害怕吧？”艾尔瞪大眼睛，“我们只是去拜访一下，刘大师都快二百岁了，咱们还是两个人呢。”

夏嗫嚅着，到底没有说出拒绝的话。

坐在公共悬浮车上，艾尔在摆弄电子手环发信息，夏出于礼貌偏过了头，顺手打开自己的通讯一看，她上午给艾尔发的消息到现在也没有回复。

“在吗周缙？”她在心里问。

“嗯。”周缙不太想说话。

“你说我该去吗？”夏把头靠在车窗上，眼睛放空地看着掠过的光景。

“那我劝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听？”周缙有点烦。

“我只是想尝试一下，想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你不要生气。”夏放软态度说。

“……有我在，别害怕。你不会有事。”周缙说完这句闭上了嘴，任夏说什么都不再理会。

刘大师的房子藏在一条小巷子里。巷子环境很差，地上有积水，夏跟着艾尔小心地绕过水坑，左拐右拐，停在一处像是危房的宅子大门前。

“你确定享誉一方的神学大师会住在这种地方？”夏迟疑地问。

“大师有自己的喜好嘛，这不奇怪。”艾尔拍了拍夏的后背，率先迈了进去。

房子从外面看是危房，从里面看也是。一进门夏就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并不难闻，只是令人感到后颈皮被捏住一样的不舒服。

“应该是大师点的香薰。”艾尔说。

“有客人到——”架子上的灰褐色机器鸟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声音，夏打了一个寒战。她正对面的墙上糊了很大一张图案发污的墙纸，落灰的柜子上摆了一个花瓶，花瓶里的花像是干枯了很久。桌子旁摆了三张老式木头椅子，桌上放着一个机械招财猫，发出着“咔哒咔哒”的声音，从缺失猫耳朵的洞里能看到内部的构造，夏把目光从上面挪开，觉得这屋子的一切都令人十分的不适。

一转头，夏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立在墙边，她一惊，喉咙里的尖叫被艾尔一声“大师”噎了回去。

“坐。”那黑影上前几步，露出了全貌。这是个很年迈的老头子，黄黑的脸色、满脸的皱纹和老年斑都透着一股垂垂的死气。他的衣服看起来是几十年前的流行，脏的看不出来原本的颜色，脖子上戴着一条很大的围巾，围巾挡住了他的下巴颏，兜帽又遮住了他的额头，这么一来鼻梁和眼睛的存在感和突兀感更强了。

艾尔先坐在了桌边，离老头最远的地方。老头缓缓地走到最靠近他的椅子上坐下，剩下的一把椅子给谁不言而喻。

夏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被香薰的味道顶得头有些发昏。

“想问什么，说吧。”他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放在桌子上，屋子里的味道随着他的动作更加浓郁，甚至翻滚了起来。

“您就是刘莱大师吗。”

“是。”

夏在艾尔鼓励的眼神中按照自己原先写的问题纲要开始询问。

“您为什么开始神学研究……啊，您也是这样的吗……是，我也认为联盟垄断神学教育是不合理的……创世神陨落但是神学并没有结束，没错，这门学科还有很大的发展前途……”

如果这里有第四个人看到这诡异的一幕一定会觉得非常离谱。刘莱半合双眼似睡非睡，艾尔摁着自己发抖的手指低着头，夏一个人自言自语着，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色和癫狂。

“这个灵魂，我很喜欢。”刘莱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终于赏了艾尔一个眼神。艾尔听到他对自己说的话之后打了一个哆嗦，她低声说：“您喜欢就好，还有两个人，之后我会把他们带来……您答应我的，到时候会把我的那部分灵魂还给我的，对吗？”

“如果那两个灵魂也跟这个一样质量的话，”刘莱眯着眼睛，不知道从那里掏出来一根烟斗吸了一口，“是青草莓的味道……”

“夏，你睁开眼。”

夏在茫然中把眼睛张开了。她被绑在一张椅子上，椅子顺着一条散发着柔和七彩光辉的河流漂着，但她坐得出奇稳当，在向前流淌的过程中甚至感觉到了令人昏昏欲睡的安宁平静。

但是她面前的人一手抓着她的肩膀，脸几乎要怼到自己眼睛里了。这张中性的面容说不上绝色，眼神却是尖锐凌厉，上扬的眼角在这副神情中显得格外严肃。

“周……缙？”她犹豫地喊出女人的名字，眨了眨眼睛，还是想睡。

“别睡，听我说，刘莱是坏人，一会你回到现实之后手脚恢复一点力气就直接往门外冲，听到没？艾尔说的香薰根本就是在放屁，那个味道有催眠生幻的作用，”周缙皱了皱眉，咽下了一些话，“总之你现在很危险，如果到了这条河尽头，也就是瀑布那里，你的灵魂会被吞噬，陷入永恒的下坠直到凋零，现实中的身体也会死去。”

“啊……”夏感觉自己的脑子十分迟钝，无法运转接受这些信息，只能直觉地感受到眼前人的急切和愤怒。她又合上了眼睛，轻轻地说：“让我睡一会，周缙，就一会。”

“啪。”

夏脸上挨了一巴掌，她感受到疼，睁开眼，但这种疼也是朦朦胧胧的。

“别睡，睡了你就去死。”周缙狠狠地说，手下开始解绳子，她眉毛皱在一起，有事情她一时难以想通。

在她死之前其实就对这种拥有奇怪能力的危险分子有所耳闻，这种直接攻击人的精神和灵魂的方式实在是太过特殊，联盟内部统称他们为戮魂者。好在戮魂者数量极少，这种秘术的实施也需要满足各种苛刻的条件，至少神陨之前还不成气候，也没有得到很大的关注，因此连周缙脑子里都没有丰富的信息和资料储备。

但是会在这种犄角旮旯的小星球会遇到戮魂者是周缙意料之外的。她能嗅到艾尔身上带着腐烂的气息，这种气息在神陨的时候曾经铺天盖地的淹没过她，周缙对这个味道记忆犹新，也因此确定夏跟着艾尔一定能遇到能毁灭她自己的办法。

为什么是戮魂者？为什么戮魂者跟神陨有相同的气息？难道戮魂者这几年已经泛滥成灾了吗周缙有些心惊，面上不动声色地试图把夏从椅子上□□，但是没有成功，她最终的结论是这个椅子确实必须要有一个人坐在里面。

于是周瑾果断把夏挤了出去，把自己塞在了椅子上。

“往回跑，跑到那片光里你就能回到现实。”周缙挤得气喘吁吁，没忘了提醒夏。一坐到椅子上，她也被困意包围住了，狠狠一咬舌尖，她恨不得踹站在旁边愣神的夏一脚，“你快跑啊，我替你去死你搁这发呆，是看不得我自我感动一下吗？”

“可是那你不就要死了吗……”夏清醒了一些。

“我本来就是要死的，或者说我已经死过了。我第一天遇到你的时候就说了，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期待，自杀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也不用愧疚。”周缙觉得自己现在对这个世界是她一辈子少有的宽容，希望夏识相一点爬快一点。

“那你为什么要替我去死啊？你也嫌弃我软弱、做事不成熟，为什么要救我呢？”夏执着地问。

“……”周缙不知道。她一向是恶毒刻薄的，她是骄傲的独狼，是功利善变的政客，是技能傍身的尖刀，但直到她死在神陨中的那一刻，她的心境产生了一些变化，她突然觉得这世界不过如此，她这一辈子也不过如此。

“你就当我突然大发善心吧。出去之后如果你能做到的话就拯救一下世界，拯救不了就当个普通人平平安安过上一生，也挺好的。”她说。

夏一瞬间有些想哭。她承认自己的自私，因为她还是贪恋妈妈对她的爱、想学习神学的最终目的也只是想拥有一个完整的幸福的家；她承认自己逃避现实，因为她也知道在世界污染祛除的方法出现之前她的父母永远不会回头看她一眼；她承认自己的软弱，因为她表面上维护着自己的梦想并在为之努力、实际上一直在望洋兴叹没有踏出一步。

现在她还要害死周缙。

“谢谢你周缙……我真的很羡慕你，也真心地觉得……如果这个糟糕的世界能被谁拯救，除了创世神，一定是像你一样善良又厉害的人吧。”

椅子本来想束缚的灵魂并不是周缙，它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自己捆的人换了一个。但是当它感觉到自己要捆的人又回来了，就从善如流地解开了对周缙的束缚，重新捆上了夏。

周缙迷糊中感知到了一切，夏在胳膊被椅子捆死之前推了周缙一下。“麻烦你照顾好我妈妈，周缙。”夏长舒一口气，合上眼睛以最放松释然的状态陷入了沉睡。

“我自愿把身体控制权永久移交周缙。”夏在最后一刻这么想着，也这么念了出来，她眼角滑落了一滴泪，连带着椅子一起掉落了瀑布。